两千多年来,除了极左年代的很短一段时间之外,在中国儒学都享有几乎举国一致的尊崇。完全可以说,儒学是中国人的精神支柱;或者说是真正的中华民族之魂!古今读书人,在儒学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与静思,或许再没有人类的其他精神产品可以比拟了。尽管如此,在今日现代化潮流的冲击之下,儒学也不能不承受它的世纪之痛。今天,我们还能有多少尊崇与倾慕献给儒学呢?
所谓儒学,简单说来就是孔夫子及其门徒所开创并传承的学说。实际上,儒学与其说是一门学问,不如说是一个思想文化体系;在这个意义上,它几乎可以与中华民族的精神传统打等号。于此,儒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就不说自明了。
儒学并非一开始就有如此尊崇的地位。孔夫子时代的儒学,不过是流行于古代世界的多种学术流派之一,与道家、墨家等等并存,或许略占优势。当时的儒者或者儒生,也并非专指孔子之徒,而是士人即读书人的通称。只是到后来,人多势众的孔子之徒才独占了“儒者”这一称谓。
秦始皇的焚书坑儒,给儒学以毁灭性的打击。当然,承受打击的也并非仅仅是儒家,还包括除法家之外的诸子百家。幸而,秦朝极其短命,儒学在秦始皇时代的短暂挫折,实际上从一种耻辱变成了荣耀。秦始皇之后的儒学影响力更大,地位更加尊崇;而这恰恰为汉武帝独尊儒学铺平了道路。
在著名儒者董仲舒的建议下,汉武帝正式确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。在这件事上,也不必高估董仲舒的作用。当时儒学已经羽翼丰满,势不可挡,没有董仲舒,“独尊儒术”的主张迟早也会从其他某个人口中说出来,且终究会被朝廷及社会所接受。
董仲舒之后的儒学,成了中国学术天空中真正的太阳,没有任何其他学术可与之争锋。尽管如此,说此后就“罢黜百家”,却不免言过其实。实际上,在中国两千年历史上,始终保留着儒学之外的其他学术流派的发展空间,佛道两家尤其不乏主导一时之潮流的机会。
于是,就有了某种最低限度的多元性,这正是中国文化之幸,使得儒学的垄断地位不致完全扼杀民族精神的活力。
人们常常忽略了一个事实:中国历史的最大特色,与其说是儒学的垄断,不如说是专制权力的垄断,也就是皇权的垄断!正是这种权力垄断,使儒学的尊荣具有特殊的表现形式:
孔夫子在中国政治体系中的地位,成了儒学之荣的尺度。
孔圣人被抬升到什么程度,儒学也就被尊崇到什么程度。而历代王朝非常热衷的一件事情,恰恰就是不断给孔夫子加冕,直至将他抬升到几乎居帝王之尊:唐玄宗封他为文宣王;明嘉靖帝封他为至圣先师;清顺治帝封他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……。
这种依附于权力的尊荣管用吗?当然管用!至少,这使得任何挑战儒学至尊地位的人闭嘴,因为那等于挑战皇权!明代思想家李贽,大概是唯一试图突破这一限制的人,而他恰恰未免最悲惨的命运!另一方面,也可以说孔子的尊荣并不管用:没有人始终记得孔子的那些显赫头衔,人们真正看重的不过是“天地君亲师”的牌位而已。
你想必早就听说了中国孔子学院进军全球的故事。在21世纪如此好戏连台,应当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观!此情此景,想必会使孔家门徒感慨万分!仅仅在50年前,在“横扫一切牛鬼蛇神”的大风暴中如丧家之犬的孔门孑遗,几乎遭灭顶之灾,他们岂敢梦想一个饮誉世界的复兴之日!而带来这一复兴的,正是50年前让他们遭灭顶之灾的那个权力的继承者!这是谁在开命运的玩笑呢?
尽管目下孔子学院正逢艰难时日,日后光景如何,尚属未定之天;但儒学搭孔子学院之车遍游全世界的荣耀,却已是不争的事实。
我想,孔子学院的设计者与推行者没有想清楚一件事:任何具有世界声誉的文化遗产的影响力,都基于其被广泛肯定、接受的价值,而与权力的运作没有多少关系。那种以金钱铺路的强势推销,如果说有什么效果的话,那只能是负面效果!
当然,谁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,孔子学院倡导者所关心的,根本就不是什么“儒学尊荣”,而纯粹致力于权力的尊荣!这种运作的策划者,恰恰又忽略了现代社会的一个常识:任何在权力支配下的强势炒作,对那些美妙精微的精神事物,只会带来损害!这类精神事物的生长绝对需要避开大众的喧嚣与权力鼓噪的造势。
幸而,在闭关自守的年代,没有任何人致力于纷纷攘攘地将儒学推向世界。此处恰好用得着一句古话: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!正是在那个沉默的年代,儒学穿透了厚重的边墙,渐渐地进入域外的广阔世界。在东亚地区,早就存在一个“儒家文化圈”;在此圈内,尤其在日韩等国,儒学已经扎下了根。只是,我们的国人并不了解,在这些国家儒学传播的深度与广度达到了什么程度。
国人可能难以置信:许多日本人与韩国人的儒学修养,实际上已经远远超过华人的儒学水平!对此,国人应当为之羞愧。你不妨扪心自问:对于传统儒学经典的那些精华,在你肚中能否见到踪影?
比“儒家文化圈”更说明问题的,或许是遍及全世界的汉学。国人至多只是朦胧地知道,有一个汉学家群体活跃于世界各地,尤其是那些著名的西方大学。当然,汉学家未必都是儒学信徒;但他们熟悉儒学、尊重儒学、实际上在扩大儒学影响,是毫无疑问的。汉学家需要对中国传统文献的充分熟悉、对汉语工具的熟练掌握,这些都极不寻常。因此,汉学家只能出现在已经有深度中外沟通的年代。
还在汉学家出现之前,欧洲就有不少学人对中华文化——当然主要是儒学——表现出浓厚兴趣,其中不乏一些名贯古今的大学者,例如莱布尼兹、孟德斯鸠、伏尔泰、卢梭等。莱布尼兹与伏尔泰是有名的“中华文化迷”,其对儒学的推崇是众所周知的。
如同在国内一样,儒学的全球影响力也与孔子的全球声誉联系在一起。在所见到的各种全球名人榜中,孔子的名次都很靠前,不乏进入前5名的机会。如不少人所声称的,作为“儒教教主”的孔圣人,与另外两个伟大创教者耶稣、默罕默德一起,号称世界三大圣人!
国人非常看重的一件事是:在人类文明史上的伟大发明中,中国占了几项?对此,可能永远也没有公认的答案。就是流传已久的“四大发明”,在今天国内外都不见得有共识。除了火药之外,对其他几大发明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质疑。
我的意见可能让你惊讶:我们对世界的主要贡献并不在科技上,而是在人文领域,其中谈得上伟大发明的,可以举出:金字塔式的官僚体系、科举制、建立在科举制基础上的文官制、儒学……。现在我要强调的恰恰是儒学!不要惊讶:
儒学是中国贡献给世界的最重要的发明。
就是应当承认:儒学是一项发明,而并非仅仅是一种学术而已。当然,科举制、文官制等等也是伟大的发明,但其地位应当在儒学之下,因为如果没有儒学,也就没了科举制与文官制。既然如此,儒学岂不成了中国贡献给人类文明的无上珍品!
说儒学是一件文化珍品,大概无人反对。但是说它是一项“发明”,就可能抵触于你对于发明的直觉。发明是什么?下面就是一个简略的定义:
发明是一种独创产品,它具有服务于某些人类活动的功能。
其中的几个关键词是:独创,产品,功能。首先,发明是一项产品,包括物质产品与精神产品;该产品的价值基于它所具有的功能,这种功能体现在服务于某种人类活动中;该产品必须是独创的而非仿造的,否则不能称其为发明。
对照如上定义,可以确信儒学就是一项发明,当然是一项很不同于“四大发明”那样的发明。儒学肯定是一件产品,它既可以给发明者使用,也可以给其他人使用。儒学是儒家独创的,其独创性已为举世公认,而且其独特品性十分突出。儒学的功能是启迪、规范与激励人们的行为,以服务于人们的社会交往与社会治理。
那么,这项发明的价值如何?它具有至上性质吗?这就需要与类似的“产品”进行对比。“法学”能胜过儒学吗?没有人见过法学造就的圣人,而儒学恰恰可以造就圣人;至少,在儒学的熏陶下,确实产生了不少近于圣人者。“道家”能胜过儒学吗?道家不能培育匡救天下的仁人志士,而儒学则激励无数人去做这种仁人志士,谭嗣同就是这类人的楷模;任何庵堂道院都出不了谭嗣同!在助人修身养性这一点上,儒学的作用确实是独到的、难以超越的。这些都使人们不能不认定:儒学是一件具有至上价值的发明。
即使在今天,儒学仍然受到海内外无数人的顶礼膜拜。不要去斤斤计较儒学的实际成效如何,也不要耿耿于儒学的不可避免的缺陷。仅仅信徒众多这件事,就是非同一般的价值。人们接受而且愿意为之付出,这就是影响力的明证;而影响力就是价值!
儒学的幸运就在于,它在任何时候都不乏追随者、信奉者、膜拜者。即使在打倒孔家店的呼喊最响的时候,儒学也拥有辜鸿铭、王国维这样忠贞不二的信徒。文革可能是文明史上的一个唯一例外:在文革中被毁灭的任何一个文化珍品,都没有一个舍命维护它的殉难者,当然儒学也不例外。不妨想想,文革追随者在名义上的至尊信仰——原教旨马克思主义,也曾备受贬抑与排斥,它有一个殉难者吗?
儒学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初步复兴,引来了愈来愈多的信奉者。只是,让儒学的坚定支持者惊疑不定、不知是祸是福的是:大批新信徒来自“名利场”,包括官场、职场与商场。他们可不是来听取圣人之教、求得修身养性之术,他们根本就无意于修身养性,只是双眼紧盯利益而已;他们就是冲着求名取利、招财进宝而来的!这不是迈错了门槛吗?儒学中哪有这种神术?然而,今天为儒学抢占地盘的各路英雄,就是不遗余力地鼓吹:儒学就是一件神器,它可以帮助人们赢得商战、文战、官场之战……。书店里、广告中、国学班上、乃至学术殿堂内,推销儒学的叫喊响彻云霄,争抢儒学秘诀者人潮涌动!在这个万人竞利的年代,谁能抵得住这种诱惑?
如此大喜当前,儒学精英们真的需要琢磨琢磨了:这样的儒学还姓孔吗?你从孔圣人之教中能找出哪一条,告诉你儒学可以承担这一类的功利使命?如果儒学具有这类功能,当年秦始皇早就将它请入秦宫,还用得着去焚书坑儒、自取千古骂名?
儒学之所以历两千年而长盛不衰,之所以一直头顶光环而被人膜拜,之所以被推崇为圣贤之教,一个重要理由就是:它具有所有经典必有的那种超越性,它远远超越于世俗事物之上!儒学绝不是凡夫俗子所想象的,是任何意义上的实用之学。既然它根本就不实用,也不致力于实用,哪能为利禄之徒招财进宝?
如果大多数人明白了这一点,读经班、国学班上就会少了许多急功近利的利禄之徒,让留下来的“清心寡欲”之人更安静、更专心于格物致知、修身养性。不必问“修身养性”有何用处,有志于此者自会心满意足、乐在其中!人类中永远会有一部分人宁抛功利、但求超越,让他们求仁得仁,岂不美哉!
如果政坛上的衮衮诸公悟透了这一点,就不至于急匆匆地去儒学中寻找治国之道。什么“修齐治平”,这类高调唱了两千年,也没有唱来一个太平盛世。在今天这种空前复杂的信息社会中,求助于“修齐治平”,更无异于缘木求鱼!今日的治国之道,只能在普世的文明经验中,而不会在古代的经书里。
没有了政界与商界人士的喧嚣,儒学就可以回归故道,一心向古!这样一个“清心寡欲”的儒学,更能保持那真正属于它的活力,更能维持长久的生命,更能维护它那光照千古的荣光,让这份荣光不致被世俗功利所侵蚀。
这种意义上的“儒学之荣”,能被世人欣赏吗?